三街

两个和尚 11

阮伍在夫人身边总算是安定下来了。

夫人是个什么位置的人,小和尚也不知道,但夫人的宅子挨着军营,夫人的丈夫日日从军营里出来,一路上只要是个人见了都要低头,是个兵还要站正。阮伍想,怕是经文里的菩萨和大帝了吧。

大帅,那日参军处那人这样骂自己,应该是大帅夫人吧。他想。

但不管是什么的夫人,做夫人的小厮都非常的轻松,每天扫洒一下夫人的屋子就可以,他与夫人男女有别,也不能伺候夫人的起居,至于所用膳食,也有专门的厨子来做。

他一天只用闲闲散散地干一早上活,却吃人家三碗白米饭,阮伍实在不好意思。夫人却宽慰他说,身边有个男丁至少可以防身。

阮伍便天天去操练,除去吃饭和打扫,天天泡在演武场。时年战乱不断,民众尚武,连中原小镇也有演武场,更遑论这边陲重镇,夫人院内就有一个巨大的演武场,里面都是一些院内的护卫,由一个大高个带着日日操练,阮伍每天悄悄地溜进队伍的末尾,以为自己做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可他也未曾想过,为何队尾日日有个空处。

他持剑不正,大高个总会大声训斥他前面的那个小护卫,报出如何才能把剑持正持稳。他心软,剑也软,手也软,一剑出去连软纸都不能捅破,大高个便站在最前面,骂骂咧咧说一些粗话,连只鸡都杀不死,到了战场也连垫脚的尸体都不够格。阮伍脸涨的通红,只能默默听着。心里默念阿弥陀佛,脑子里想着寺庙的院门。

 

有日,府里有位干瘦的老头路过,看见阮伍金发碧眼的样子一下眼睛就亮了,都等不到阮伍操练完,急匆匆的跑到他跟前。

“小兄弟,要不要和我学黑寇话?”

阮伍警惕地看着他,嘴巴抿得死死的。

“波斯话也行啊?你知道波斯吗?那的人和你一个样。”

阮伍嘴松了松,可还是不敢说话,他眼睛定定地看着老头。

大高个突然出声了:“易老头,可别拿小孩开玩笑,说教,你教得会吗?”

老头冲他摆摆手:“可别看不起老头,我陪太守和黑寇交涉的时候,你还不知道在哪呢。”

大高个笑了:“你就是光会倚老卖老,怎么不见你把上次的黑寇给说回去呢。”

老头不看他,光盯着阮伍:“你学吗?丰城就你一个可以学。”

他搓了搓手,突然弯腰咳嗽起来,每咳嗽一下,腰便弯下一分,在他要镶进地里的时候,他把头抬起来,浑浊的眼睛有些红。

“你学不学?”

“学了如何?可以退黑寇吗?”阮伍看着老头,嘴终于是松了。

“可以退,比舞刀弄枪更可以。”老头突然站直了。

“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。若是会了黑寇语,你可听懂他们所讲,猜度他们所思。”

刚刚咳嗽的那个人仿佛不是这个老头了,他神采奕奕地站在训练场的飞灰走石之中。

“你可与黑寇周旋而不费一兵一卒,不再战,你的父母妻儿安安稳稳的在家里种地,不必担心明日黑寇再来犯。”

他把手一抬,指着北面。大高个顺着手看,只见丰山立在眼前。

“当年将军攻下丰城,靠得可不止是那些傻当兵的啊。”

阮伍顺着那只手,看见了北边皑皑冰原,冰原上有龇牙咧嘴的狼。

“我…。”阮伍看着北方,想起那天马上黝黑的外人,他手底下的枪,把方丈挑起来。他的声音微微颤抖。

“只用一身血肉,头掉了碗大个疤。但你若与他们对话,说不定可以不再血流千里呢。”老头把手收回来。

“我…”阮伍突然哭了。如果我听懂他们所说……他们那天所说……。我又能做什么呢?

大高个见阮伍这样,马上就把老头朝演武场外推。

“去去去,一天就知道妖言惑众。”

阮伍低着头,眼泪噗噗地落在地上,老头见此,心说有戏。便扬声对阮伍说:“我住井水边的屋子!”

老头和大高个推推嚷嚷的走了,阮伍还低着头,半响没缓过来。

 

如此十几天,小和尚不再一整天一副病歪歪的样子,身体变得结结实实的,脸不再白净,又黑又干,脸上都是冷风吹出来的裂痕,手里生了一层薄薄的茧。经历的如此动荡,他不计荤素,给什么吃什么。他白天扫洒操练,晚上去找老头学波斯语和黑寇语,如今已经可以听个一知半解的了,但不会说只能听着,府里也就他们两个会说,得不到太多操练。总之,阮伍的气色和精神都比原先好太多了。

阮伍倒是变好了,整个城却快撑不住了。

眼见已经入了秋,城墙上的巡逻兵肉眼可见的变多了,黑寇逼得越来越近,老百姓的粮食只剩最后一口,再也交不出来了,再交明年开春就得饿死。今天冬天来得额外的早,才11月便飘起了雪,屋外冷得不行,一泼水就能结冰,不少街上的流浪汉都冻死了,在这种连年战乱的地方,死个把人好像很常见,有的时候也没人埋,没人管,就那么直挺挺的躺在地上,等到官兵把尸体拉走。拉走的时候总是有人在妇孺悄悄地看,官兵沉默地把尸体拉上车,再走掉。等官兵走远了,那些妇孺便开始窃窃私语,一边讲还一边很惶恐地抱住自己。好像冷死的是她似的。

眼看百姓越来越慌乱,夫人开了自家的粮仓,给城里的饥民布粥,以安民心。

 

今儿是个阴天,天阴沉沉的,压得人喘不来气,到了傍晚,阴云的边上还透出一条暗暗的红来。夫人又要布粥了,阮伍帮着夫人布粥,锅才架起来,夫人丈夫便满身风雪的走进来了,看见院内景象,丈夫皱着眉头,沉默的过来帮忙,背上的红披风落在地上。夫人轻轻地帮他把雪抚掉,将他的手持起来,两人扶持着进屋了。

阮伍见状,把所有活都接过来,火焰在灶里升腾,映红了他的脸。

在灶的面前,是许许多多的人,有的面黄肌瘦,躺在路边,手里死死攥着一只破碗,有的脸大如盆,手里也死死的攥着一只碗,也有人拖家带口,小孩子在怀里大声哭泣,还有正值青春的女子,和同行的女伴打打闹闹,旁边的痴汉憨憨地看着,手里的碗都要掉到地上去。

天黑的很快,阮伍愈发觉得喘不来气,天太阴了,云太低了。

他找了另外两个小厮,把粥迅速地分完了,道谢之后辩称自己实在不舒服,早早回去睡了。

其实是睡不着的,只是想躺躺。

他躺在床上,大口的呼吸着,胸闷,太胸闷了。好像天塌下来了,全部压在他身上,又冷又喘不来气。他都能听到门外巡夜地将士走来走去的声音。踢踢踏踏的铁蹄声、清脆的护甲碰撞声,甚至是他们大口呼吸、喘粗气的声音……

睡不着的不止我一个啊,阮伍翻来覆去地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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